夜目

生命倒计时里的真相

他在年轻时犯下的错，终于在他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给了他最残酷的惩罚。

 

【1】

姜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疫情竟然会变得如此严重。

一开始看新闻还以为过几天就没事儿了，结果从大年初二开始全国范围都开始封城封路，号召所有人居家隔离。

他原本想等着过完年就去随便找个医院检查一下的，但不断增加的感染病例让他不得不将这个计划推迟，直到他在一次剧烈的咳嗽中吐出一大口血，他才下定决心，全副武装地走进当地最好的三甲医院。

因为他怀疑自己得了癌症，去年单位体检时医生就告诉他肺部有阴影，建议他进行病理学化验，排除癌变的可能。

但自己平时的工作太忙了，根本顾不上，加上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还年轻，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光景，而且自己平日里身强体壮，身体没有任何的不适，不大可能得上那种病。

然而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冬天里，他的身体健康状况却直线下降，接连病了好几次，这才令他重视起来。

如今要想做到准确的诊断，非本市的这家三甲医院不可。

而令他迟迟不愿走进这家三甲医院的原因，除了担心疫情的感染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前妻李屏。

 

 

【2】

李屏是这家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姜梁到医院检查即便不找她，她迟早也会知道自己的病情。

一想到自己和李屏在离婚时闹得那么僵，还放狠话说这辈子都不会跟她见面，姜梁就禁不住直嘬牙花子。

李屏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太大，一发起火儿来整个人就像是火山喷发一样，搞得地动山摇，而且每次吵完架后也都同火山一样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平静。

这是让姜梁最受不了的一点。

他的脾气也挺大，但每次吵完随即就没事儿了，该咋样还咋样，可面对好些天都不理自己的李屏，总有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虽然不停地认错说好话，但往往收效甚微，只能等待这座火山的自然冷却。

有时候他一个没忍住，又会和李屏吵起来，于是夫妻间的战争就会再次升级，火山也会以更大的能量喷发，然后耗费更长的时间来冷却。

恶性循环。

时间长了，李屏率先提出了离婚，理由是跟他没啥感情了，而且总吵架对儿子的成长影响不好。

姜梁内心是不想离婚的，因为他有个隐藏内心深处的秘密，总觉得自己亏欠李屏和孩子，想着尽可能地弥补他们娘儿俩。

但他架不住李屏后来总把离婚二字挂在嘴边上，一开始还只是吵架的时候说说，后来不吵架的时候李屏也总提离婚，搞得姜梁身心俱疲。

终于一个没忍住，他的脾气也上来了，在一次李屏又提离婚的时候大发雷霆，跟她大吵一架，带着发泄愤怒的情绪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和李屏各自带着一身伤痕走进了民政局。

换完证出来，在民政局的门口，俩人又吵了起来，姜梁看着大太阳照耀下李屏那头发蓬乱、枯黄憔悴的脸，内心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这还是当年那个温柔可人、对自己巧兮倩兮的女子么？

于是他忍不住发狠说了这辈子再也不见她的话。

而且离婚这么多年，他也确实做到了，哪怕是儿子判给了李屏。

有多少年没见过李屏，姜梁就有多少年没见过儿子。

 

 

【3】

可如今面对突如其来的病情，姜梁还是选择了食言。

他不是不想去更大的城市找更好的医院检查，但是因为疫情的影响，他哪儿也不去了。

走进医院大厅的那一刻，他的心里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是：莫非这就是宿命？

看来自己当年犯下的错，看来最终还是要受到惩罚的。

疫情的原因，来医院看病的人寥寥无几，姜梁的检查进行得很顺利，而且令他欣慰的是自己并没有遇到前妻李屏。

在医院门诊大厅的巨大显示屏上，滚动播放着今日手术的医生名单，李屏的名字赫然在列。

三天后，姜良拿到了病理学报告。

没有任何的意外，肺癌晚期，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系统。

好歹前妻是个医生，俩人在一起生活过那么久，姜梁的医学知识和经验也较常人更为丰富，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在人世间的日子怕是没有几天了。

他突然特别想跟李屏见一面。

于是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多年都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4】

电话通了的一瞬间，姜梁有些想哭的感觉，他太担心李屏换号了，这个结果让他有些欣慰。

电话的听筒里一直传来“嘟嘟”的接通提示音，并没有人接听。

这种感觉让姜梁感到一丝熟悉，之前没离婚的时候，每次他和李屏吵架后，给她打电话，她从来都是任由电话一直响，而不是选择挂断。

看来李屏还是没怎么变，姜梁心里想，她还是在生我气的。

等到听筒里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后，姜梁选择了继续拨打。

以前在没离婚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有时候甚至一连打几十次，李屏最后受不了总会接听的。

然而这次刚拨过去没响了几声，电话就被接听了，那头传来一个声音问道：“你谁啊？”

姜梁一愣，怎么会是个男人的声音？

还没等他回答，那个男人的声音继续问道：“你找我妈干啥？她在单位值班，这个电话她没带，你找她的话就打她另一个号码吧，我还要上网课，再见！”

说完听筒里就传来一阵忙音。

姜梁半天才回过神来，接听电话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声音都不像是个孩子了，可不，按年龄计算的话，他也应该上高中了吧！

姜梁并不知道李屏的另一个号码，而且他也反应过来，即便是自己知道李屏的电话，她在单位里忙碌，如果做手术的话也不一定有时间接电话。

于是他来到停车场，发动车子，向自己原来的家开去。

 

 

【5】

姜梁和李屏离婚后，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了她和孩子，自己则是净身出户。

所以这么多年李屏和孩子一直都住在自己原来的家里，而那地方如今对自己而言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姜梁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这个小区的出入证，不过他的车牌一直没有变，应该是可以自动抬杆的，而且房子一直都没有过户，写的还是自己和李屏两个人的名字。

果然他的车到门口的时候大门自动抬了杆，不过保安还是要看他的出入证。

姜梁只好掏出身份证解释说自己是这个小区的业主，不过最近一直没在这边住，不信可以查。保安查了登记册，果然在业主信息里查到了姜梁的名字，于是也没难为他，给他测了体温后放行。

姜梁乘电梯来到熟悉的11楼，按响了熟悉的门铃。

没多久屋里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有些意外的声音说：“今天让你们外卖上楼了？怎么这么快？”紧接着就传来扭动门把手的声音。

在房门将开未开的瞬间，姜梁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还好这孩子是把自己当成送外卖的了，如果他先是在猫眼里看到门外是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父亲的话，没准儿还不会给自己开门呢。

门开了，门里外的父子俩骤然四目相对。

姜梁心里暗暗吃惊，儿子都长这么高了，嘴上都有淡淡的胡须了，他真的长得好快啊！

而门里的少年先是愣神数秒，然后眼里突然喷出愤怒的火焰，沉声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说完退后一步，狠狠地摔上了门。

姜梁的心沉了下去，他想敲门的手反复举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插进了口袋，重新搭电梯下了楼，开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半夜时分，姜梁正在喝着酒回忆下午跟儿子那不足十秒钟的见面时，他的电话响了，是李屏打来的。

 

 

【6】

李屏开门见山就是一顿连珠炮般的质问。

她问姜梁说你发什么疯，为什么前去打扰我儿子？难道不知道他目前学习正是紧张的时候吗？

姜梁无声苦笑，心说那也是我儿子啊。

不过他从李屏的声音里听出来，如今的她声音少了许多火气，多了深深的疲惫。

姜梁等李屏发完火，平静地对李屏说道：“我其实是想找你的，想跟你说说话，我得病了，肺癌晚期，已经扩散，没日子了。”

电话那头顿时沉默了，安静得都能听到李屏所在的病房里监护仪的滴滴声，像是姜梁生命的倒计时。

“你想跟我说什么？”

李屏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久违的温柔，仿佛时光倒流。

姜梁没说话，因为他的眼泪早已无声泛滥，鼻子也又酸又堵，半晌说不出话来。

又沉默良久，姜梁终于开口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李屏，我对不起你和儿子！

李屏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他进一步的忏悔。

姜梁深吸一口气，忍着肺部隐隐的疼痛，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

他告诉李屏，自己在结婚之前就出轨了自己单位当时的女上司。

说是上司，其实她跟姜梁同岁，只不过她进入单位比自己早而已。而出轨的原因，时隔多年后仍然令姜梁感到不可思议、追悔莫及。

女上司当时已经是有夫之妇，但是经常在单位里通过电话跟丈夫吵架，搞得单位里人尽皆知他们夫妻感情不合。

姜梁作为刚进入单位的新人，有心在领导面前表现，经常在她吵完架伤心生气的时候为其送上一杯热茶或咖啡，并主动帮她收拾发火时搞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

突然有一天，女上司下班后把姜梁留下加班，等到公司里就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她把姜梁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对姜梁表白说我喜欢你很久了。

姜梁初听这话的时候，内心虽然有些对自己男性魅力的暗喜，但更多的还是冷静和理智。

他暗暗告诉自己你马上就要和李屏结婚了，就算是现在有个天仙下凡在你面前说爱上了你，你也不能瞎胡闹！

于是他婉转而坚定地向女上司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并不失机智地表达对她女性魅力的欣赏，说可惜自己已经心有所属，愿意将来和她成为知心好友，在工作和生活上竭尽所能为其提供帮助。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的意志，女上司虽然表面上接受了现实，但并没有放弃对姜梁的围追堵截，她经常找各种借口留姜梁加班、出席各种饭局，简直把他变成了自己的贴身秘书。

姜梁何尝不知道女上司的意思，那段时间是他最为煎熬的光景，不停地在道德和诱惑之间摇摆，痛苦不堪。

更要命的是，那段时间因为要筹备婚礼和新房的装修，姜梁和李屏之间总是矛盾不断，李屏又是个格外认真的人，一点小事就揪住不放，搞得姜梁心烦不已。

终于，在一次和女上司外出应酬结束后，在女上司的车上，当她哭着向姜梁倾诉自己婚姻的不幸和对姜梁的爱慕，并主动投入他的怀抱，将滚烫的双唇印在他的嘴上时，姜梁内心的篱笆终于被欲望的洪流冲个稀烂。

他疯狂地回吻，并粗暴地解开了女上司的衣裙，在狭窄的汽车驾驶室里激烈而肆意地交欢……

偷情的感觉像是毒品，迅速令姜梁上瘾，更何况在女上司身上，他体会到了和温柔知性的李屏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如果把李屏在性的方面给姜梁的感觉比作是平淡的家常菜，那么女上司就是一锅麻辣鲜香、令人欲罢不能的红油火锅，让姜梁沉醉不已。

没过多久，女上司告诉姜梁，她怀孕了，她已经和自己老公提了离婚，而且老公也答应了，不过她没有告诉老公自己怀孕的事儿。

而更要命的是，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李屏也告诉姜梁，她也怀孕了。

姜梁这下彻底头大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他既不敢告诉李屏实情，也不敢和女上司提分手，不光因为害怕她跟自己闹，还因为因为女上司在工作上的提携，他如今也获得了晋升的机会。

眼看大好前途在望，如果撕破脸，极有可能导致自己一无所有。

在一段时间痛苦的煎熬后，姜梁决定选择和李屏结婚，并向女上司摊牌。

因为就他对这两个女人的了解，他清楚如果李屏知道自己出轨的话，一定会寻死觅活的，而且李屏的家里和自己父母都不会饶过自己。

而女上司的个性则要比李屏坚强和独立许多，只要自己开出合适的条件，她应该会同意的。

姜梁跟女上司摊牌的条件是，自己肯定不会和她结婚，但一定会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负责到底。

女上司同意了，她说她也没想过要和姜梁结婚，因为单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是男女同事不能结婚，如果结婚的话就必须走一个。自己作为女性，未来的上升空间有限，而姜梁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晋升，除了自己的帮助之外，更多还是他的个人能力，他在单位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女上司也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姜梁未来的收入要严格对李屏保密，他将来无论挣多少钱，必须四六开，他和李屏是四，自己要六成。

姜梁虽然明知这是个大坑，但别无他法，还是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7】

从那以后，姜梁和李屏结了婚，而他也变成了背负沉重生活负担的一条拉磨的驴。

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工作上，一来为了继续向上爬，挣到更高的收入，二来也是为了逃避，他实在不敢面对李屏和孩子的眼睛。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好多年，不过他和原来的女上司如今的女下属之间的情人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女上司最终还是选择了跳槽，去了别的公司。

而姜梁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这么多年一直履行自己的承诺，将自己收入的一大半都给了她。

李屏不是对姜梁的收入产生过怀疑，但姜梁总是想尽办法岔开话题，实在岔不开的时候就选择跟李屏吵架。

时间长了，李屏也懒得问了，反正自己作为医生的收入也还可观，两个人的生活就这样艰难地维持着，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最终走向了离婚的道路。

听完姜梁的忏悔，李屏沉默半晌，幽幽地对他说道：“其实你和她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你不必自责。”

姜梁嘿然，问你啥时候知道的？

李屏叹了口气，告诉了姜梁自己的一个秘密。

那是在他们结婚之前，有一次姜梁在外面喝多了，单位同事给李屏打电话让她来饭店接人，在接他回去的路上，姜梁的手机QQ突然收到了一条消息，提醒他回家别忘了删除短信和通话记录。

李屏心里一惊，打开姜梁的QQ，看到了他和女上司之间的通话记录，虽然并没有说什么露骨的话，但她还是意识到姜梁出轨了。

伤心欲绝的李屏把姜梁送回家后，自己一个人跑到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等她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结果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了自己单位一个追求过自己许久的男医生的床上！

原来她在头天晚上独自买醉的的时候，恰好遇到了那个男医生，当时她已经喝得不少了，整个人已经不太清醒，哭着跟那个男医生倾诉了自己的遭遇，结果在她醉后，男医生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家里。

半夜里李屏突然闹起来，开始疯狂地脱自己的衣服，男医生一时间没忍住，和她发生了关系。

李屏知道真相后马上断绝了和男医生的联系，并且告诫他将这件事儿烂在肚子里。

而经过这件事儿，李屏也觉得自己无法再跟姜梁去闹，加上家里一直在催促他们结婚，于是就将错就错地结了婚。

婚后其实李屏是想挽回她和姜梁的感情的，因为她也知道姜梁和那个女人没多久就已经了断的事实，可事实并非如她所愿，这样一段彼此都深藏了许多秘密的婚姻，注定走不到尽头。

姜梁的心里一阵阵发慌，他颤抖着问李屏说那儿子……到底是谁的？

李屏叹口气，说你非得知道真相么？

姜梁说我都这样了，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李屏说你忘了我是干啥的，当初结婚前做婚检的时候，我特意给你做了生殖检查，你有少精症，大概率生不了孩子，虽然我没有做过亲子鉴定，但这么多年过去，孩子跟我那个同事越长越像，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姜梁哆哆嗦嗦地说那她的孩子也不是我的了？那我这么多年给她和孩子的钱岂不是都白扔了？

李屏又一次沉默良久，告诉姜梁其实她早就找过那个女人，告诉了她姜梁不能生育的事实，然后和她结成了同盟，要她把从姜梁手里拿的钱分出七成给自己，否则就把真相告诉姜梁。

姜梁彻底崩溃，他大喊着说你为啥不早告诉我！你早说的话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

李屏说因为我恨你，时间越长这种恨就越厉害，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我本来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但是既然你跟我说了你的秘密，我也没必要再瞒着你了，可是我现在并没有觉得有报复的快感，甚至还有些悔恨，对不起，希望你不要恨我。

说完李屏挂断了电话。

姜梁继续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但他的灵魂却已出窍而去，漂浮在房间的上空，看着命不久矣的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笑……